惊鸿同瞥大西洋赌城

离上一回去大西洋赌城，已经好几年了。

那时候还生活在东部，总有迎来送往的事儿。那回是招待国内来开会的大学同学，带她去大西洋赌城开开眼。同学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党委书记，来华盛顿开个啥啥会，不赌，只买了一件名牌风衣。赌城有很多名牌店，我们挨个逛。我赌性也不大，一般设定了指标，钱撒完就走。原则是带进去的钱不带出来，也不再续。能玩多久玩多久。同学在一旁看着，一会儿欢呼，一会儿懊恼。但是自己绝对不碰。

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海边的步行道上散步，回忆曾经的美好。

步行道的一边是奢华的赌场大厦，一边是大西洋。玩过，吃过，感叹过之后，我最喜欢的还是海边散步。大西洋的风暖暖的，习习吹过，抚慰着我们俩被岁月无情锤过的脸。海鸥三三两两不时地落在步行道上，大摇大摆地和我们并行，并不飞走，只在马上被踏上的瞬间，闪一下躲开。路旁的商家们拼命卖着各种义乌产品。我们俩肚子里塞满了自助餐的海鲜，可能得走到天涯的尽头才能消完食儿。

想起我们上回一起散步是二十年前，我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夜，在天安门广场。

那是五月的一个夜晚，也是微风阵阵吹过。走过城门的时候，我们停下来，摸着城门上年代久远的门钉，沉默无语。各人心里都迷茫地想着未卜的前途，她当时在念哲学，而我要到地球的另一端去探索人生。最后我们约定，二十年后，再来广场散步。

那天一直走到最后一班车要开了，我目送她消失在地铁站通道口。然后转身去机场，搭第二天一早的飞机来到了美国。

二十年过去了，再见面，我们俩迫不及待地扑向对方。我带她一进家门，她就直着嗓子喊，“我要吃饭，吃干饭，吃米饭”。一个星期的西餐，直接把她吃吐了。

不约而同，我们想起来二十年前的约定。然后，我们没有失信于年轻的我们，终于一起漫步在大西洋彼岸的海边。

下午时分，渐渐走累了。我们拐进路边的一家豪华宏伟的赌场，坐在门厅里歇脚。环顾四周，一群年长的人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我和同学坐下，邻座的一位老太太衣着整齐，容妆精致，很和蔼的点头回应我的问候。

接着，很突兀地，她开口问我是否可以给她买个旁边机器里的巧克力。

我相当吃惊，赶紧判断一下。这位看起来像是有身份的令人尊重的老太太，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开口求助于陌生人？我忙不迭站起来去买了一堆零食和一瓶水。

递给她的时候，她感激地看我的眼神，让我差点落泪。

赶紧吃喝了起来。然后她告诉我。门厅里的一群人都来自各个养老院。每周一次，赌场有车去载他们过来，发二十块钱赌资，下午再送他们回去。

二十快钱不够吃大餐，但是路边的小吃应该够。老太太可能把钱用于别处了，落到了饿肚子的地步。当时已经下午三点，离车来接还有三小时，加上回程两小时。老太太一顿早上饭垫底儿，得再饿五小时。她可能在求人和继续饿肚子之间矛盾了一阵子，才决定向我开口。

我的心沉甸甸的，酸楚楚的。脑子放开了缰绳往远处想。寂寞的养老院，孤独的数着过的日子，想出门惬意一回，还饿了肚子。哎，人应该这样老去吗？

当我翻译给同学的时候，她的反应亮了，一下子激动起来。

她说，“万恶的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社会呀”！

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问，“二十年前你出国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为什么去美国。你说去看看为什么资本主义腐朽没落了那么多年，怎么还不崩溃”。

我说，“是啊，我还在继续观察，还没崩溃”。

她又问，“人家都融入主流社会了，你啥时候融入呢”？

我说，“老子就是主流社会，等着别人融入呢”！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恨不能夹死我。

我和党委书记肯定说不到一起了。但是这是我最亲的同学，家人一般。

我们起身出门，继续走在木质结构的步行道上，脚步声沓至而来，一阵接一阵，一阵缓一阵紧。像极了我们在各自领域的生活和思考。也像磨走了我们青春的蹉跎岁月。

我们争吵，说明青春尚存，虽然所剩无几。再说，如果世界上所有人的思维都在一个层面上，是不是也太拥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