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住在费城郊区的日子还是很惬意的。一边在一家大公司做小萝卜头,一边养大了儿子送进了大学。回想起来,很感谢东部开放的文化环境。感谢我的邻居们,尤其是缇尼。
东部的房子比较古老,我们社区的房子都是六十年代建的。街道很宽,树木高耸入云,葱茏茂密。房子隐蔽在一片片的树林里。每个房子占地面积约半公顷,搁现在可以盖不止仨房子。房子的车库门都是拐个弯进去的,车道比较长。有一年东部大雪,清扫长长的车道,把我累惨了。社区内有五个小公园,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买这里的房子,主要是为了儿子能方便走路上学,我下班的时候不用着急火燎地往家赶。
我家住的那条街上,大部分是几十年的老住户,新来的没几家,孩子比较少。我家右边隔壁邻居是开保险公司的,男主人在军队服过役,行为举止透着英武。对门是安娜和凯文。安娜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不同部门。凯文原来也是同事,被裁员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闲散在家。他们的儿子尼克和我儿子同岁,两人一见面就朋友上了。我一直保留了一段他俩录的像,画面上只有一只小乌龟,背景是两个小子嫩声稚气的对话。他们俩一边溜乌龟,一边讨论安排乌龟的锦绣前程。安娜家的隔壁是位女作家,非常和善气质高雅。作家对门,是一位著名的宾大教授,每天开车去宾大所在地费城上班。再挨着,就是我家左边隔壁邻居的缇尼和费欧,他们都是八十岁左右的老人。
因为房子周围树太多,严重挡了光线。搬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砍树。前前后后砍了二十多棵树,花了不少银子。砍了又种。我先是买了一棵桂花树,种在前院正中间。那天一边挖坑种树,一边幻想着,秋天里,一树桂花香,我端杯咖啡在树下赏花,不小心桂花掉进咖啡杯里。这时凯文走了过来,问我,你为什么在地里种一根筷子?后来那棵桂花树真没发芽,应了他筷子的诅咒。
左边隔壁的缇尼和费欧,养了三个优秀的儿子。他们全部都在常青藤念书念到最高学位。老大哈佛MBA做了公司的头儿,又抛家舍业去沙特阿拉伯追求梦想。他居然学了一些中文,有一次看见他和我父亲两人在路边鸡同鸭讲地说话,谁也不明白谁。老二在洛杉矶一所大学做教授。来探亲时缇尼专门喊我过去介绍我们认识。老三是位资深记者,电视上辩论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口吐莲花地在试图说服对方。老三住在隔壁州新泽西,和费欧同住。
费欧是个勤劳的人。年轻时是个工程师,领导一个建筑队,为低收入家庭盖房子。后来是新州一个郡的党主席,美国选举委员会成员之一(Electoral college) 。总统就职仪式上,费欧和他家老三都在主席台上就座。费欧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八十八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心脏病死在上班的会议中。实现了自己穿着靴子离世的诺言(dying with his boots on)。费欧只是周末回来,周一再开着庞大的凯迪拉克回新泽西上班。
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我听到有砰砰的声音像枪声。就打电话问缇尼是否也听到。不一会儿听见敲门,只见费欧全副武装,扛着长枪,带着他家巨大的狗,说他已经巡视了我家后院,一切平安,我可以安心睡觉了。我当时挺感动,过后想想,费欧那个年纪,得亏那天没事儿,不然我罪过可就大了。老房子的电线都在外面,风大时会刮断,所以有时候会停电。我家是电炉子不能做饭,缇尼就会送来炸鸡和咖啡,因为她家是煤气炉。他们家永远有一把我家的门钥匙,因为我儿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曾经无数次忘带钥匙进不了家。
缇尼在养大三个儿子后,42岁的年纪去念了硕士,又去了公司工作。退休后一直每天看纽约时报和各种杂志。报纸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打电话给我,问,你们公司是不是又要裁人了。每次我躲过一劫,第一个报平安的人必须是她,不然她会睡不着觉。有一次我送她去火车站,刚把车开出车库,看见缇尼走过来。八十多岁的缇尼,头发高高地梳到头顶,脸上略施粉黛,已是明眸皓齿。穿一件名牌百宝莉风衣,半高跟鞋,手里拎一个百宝莉搭配的手提箱。***,和平时居家完全是两个人。她说去参加孙女的毕业典礼,下车后没有时间捯饬。但是我陪她去做白内障手术时,她也捯饬得像是去见情人。总之,她是一个仪式感很强的人。我事实上很同意她,自我管理永远是女人的课题。
费欧去世时,她很平静地打电话通知邻居。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去她家。她一脸淡定,看不出任何悲伤,就像费欧去开会了一样,平静地告诉我们有多少政界要人打电话致哀了。我准备了一堆安慰她的话都没用上。邻居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一晚上就完了。
但是缇尼的生活平衡打破了。费欧一直干所有的粗活儿,割草扫雪买菜倒垃圾。现在明显缇尼干不了这些。我和邻居们分担了一下,但是儿子们不同意,坚决把缇尼搬到了老三的新泽西州家里。没过几个月,缇尼就病了,感冒引起肺部感染。住院了一周,医院后来说老人家的时间已到,可以回家了。于是亲人朋友们都去告了别,缇尼三天后就这样走了。
老三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啥也说不出来。活蹦乱跳的缇尼就这样没了。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儿就这样没了。她走之前还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和安娜已经安排好周末去看她了,就差这么几天。我后来打回电话给老三,只问他缇尼走之前知道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没有害怕?老三说她都明白,很平静很安详。我最后又问,她有没有提到过我。老三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咽,说,她经常说起我和我儿子,说我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
我这时候哭到不行。
缇尼和费欧是一对黑人夫妇,当年买房子的时候,全社区仅他们一家黑人。他们试过别的地方,那些地方都不允许黑人和白人混住。
👍
好文章,我也不歧视黑人,我更乐意和黑人做同事,相比较华人同事最麻烦。
好感人,我也不歧视黑人。我们这里白人为90%以上,但我家孩子的好朋友有个黑人,家里都很polite 和 decent。所以不是种族,是个人选择。
我们那条街上,各色人种,他们家依然是最厉害。
喜欢看这样的文字!
记录真实的生活。
我住的这条街上也有一家黑人,虽然交往不多,但是我很喜欢他们,他们非常温文尔雅,气质非常好,一看就是有体面工作的。我们偶尔见面,会聊几句,非常友善。我从来不觉得肤色是造成一些人生活不如意的主要原因。这个社会是相对公平的,只要努力了,就总会有回报。花姐姐文章里的两位老人,是靠努力改变人生的典范,他们不但自己努力,还培养出了优秀的孩子,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学习。
那年头,一路走来得多少艰难困苦呀!那时候黑人很多地方不能进呢。
是,他们那个年代是最难的时候。可惜现在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如何才能创造自己的人生。
时代改变了人。一个非洲朋友抱怨自己孩子完全失去了他们这代移民的艰苦朴素的品质。
第二代的原因吧,我觉得我家娃也不努力,得到的一切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再过几代,真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兴许也满大街搞名贵运动呢。
写得真挚感人
结尾精彩
懂行的。
好喜欢这对黑人夫妇!花姐姐总是能碰上好人做邻居,做老板,做同事,想想为什么?是因为你自己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善良,温雅,富有同情心,所以大家都喜欢你。
我拼命点头。
🥰🥰
生动形象,跃然纸上,喜欢你的文笔,让人了解感受不同的人生。
多谢。知音呐!
又看到热泪盈眶。周日的早晨,经常在公车站看到穿戴齐整,戴着帽子的黑人,应该是去教堂做礼拜的,非常体面,比在人行道上大幅度甩手走路的同胞看着顺眼。
我在亚特兰大看到最漂亮的黑人,特别有教养。
这就是人生。
不一样的人生。